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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节目录 第 80 章

作品:《循循

    御医拱手在侧,许久未言。

    他难以揣摩这位太子的心思——太子到底要不要阿娅小娘子的孩子?

    若是要,应当想法子给阿娅名分,而不是喂一个孕妇吃什么奇怪的药;可若说不要……御医抬头,见暮逊俯身坐于榻边,伸手抚摸榻间那异族美人的面容,目有温情与怜惜。

    暮逊尚未大婚,便弄出了一个异族孩子。陛下若是知道……

    御医不敢想下去,因暮逊正侧过头,目光幽凉地打量他:“陈医官,你我多年交情,此时就不用推脱了吧?当年喂给阿娅的药,不正是你给的吗?你对阿娅有再造之恩,此时我要你救她,你又何必沉默?”

    姓陈的医官无言。

    两年前,他想进宫中的尚药局,托门路托到了太子面前。他本诚惶诚恐生怕太子不愿理会自己,没想到太子见他第一面,便问他世上有没有一种药,可以让人失忆,性情大变……甚至变成另一种人?

    医为正,毒为邪。陈姓医官未曾碰触过太子想要的邪性药,但为了前程,他咬牙答应太子,说愿意研制此药。

    而事到如今,陈医官看着病榻上的阿娅小娘子,心中登如透镜,明白无比:当年那些实验的药,应该是用在了阿娅身上。

    药服多了,让人记忆模糊,生钝,变痴,变傻。当年暮逊要用此药,自是因为他不在意阿娅的生死。后来……

    后来有段时间,药用的剂量轻了。最近一季,暮逊更是压根没找陈医官取过药。陈医官松口气,以为那场噩梦结束了。谁知,今日太子又……

    陈医官跪在地上,一头冷汗,战战兢兢答:“殿下,这位娘子有孕,若服药不当,恐会落胎,请殿下二思。”

    暮逊二思后回答:“那你便控制剂量,让她可以醒来,失去记忆……同时,不能损害幼儿。”

    陈医官怔住:……太子尚未婚,却当真想留下一个孩子?那姜娘子可不好惹……

    而且暮逊对他的医术要求,实在过高。

    暮逊淡声:“你若能做到,尚药局封御二人之一的名额,就是你的了。”

    陈医官一愣后,强声应下。

    医官和宫人们一同退下,前去熬药。暮逊仍坐在床榻边,冰凉的手拂在阿娅的冷面上。内宦请他更衣,换下泡了湖水的湿透了的锦衣,暮逊也良久不动。

    暮逊疲惫无比。

    他今日和姜江二人斗法,耗损太多心力。他又下湖去救阿娅,看到阿娅盯着他的仇视目光。如今想来,他心情恍惚,竟一时想不通自己在湖中看到的阿娅的神色,到底是她真的开始恢复记忆,还是自己日夜担心的噩梦让自己生出幻觉。

    这太子,当得实在好累。

    他和老皇帝斗法,和朝臣斗法。他没有同行者,原本信任的也不再信任。身边人一个个离开,自愿或被迫,他没有一个留得住。谁也不足以取信,信谁都会让他万劫不复。

    他曾经信任姜循。可是姜循如何待他?

    他也信过江鹭。江鹭又如何背叛的他?

    还有曾经的孔益,如今的贺明……他们全趴在他身上,流露贪婪目光,等着吸食他的血。

    昼夜恐慌,辗转反侧,时时思量。为了坐稳储君之位,他没有一日放松。他少有的放松时刻,便是在阿娅身边。

    她什么也不懂,什么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她和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,她是一张空白的纸,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由他涂抹掌控。他起初瞧不起她,后来却心动于那抹“惬意()”。

    他因不必算计而喜爱上阿娅,因喜爱阿娅而想强留她。而今,阿娅又怀了身孕……这几乎是最近遇到的唯一一件惊喜的事。

    他越是沉溺,越是流连,便越害怕阿娅回想起一切,变成他的敌人。

    他已无法离开她,他想她也离不开他。这个孩子……这个孩子到来的时机,是最好的时机!

    暮逊欢喜且哀伤,他颤颤地伏下身,将病榻上蹙眉昏睡的异族小美人搂入怀中。他亲她卷发吻她睫毛,轻语:

    “阿娅,你别怪我。恢复记忆带来的只会是痛苦,你已无法接受以前的你……只有现在的你,才能留在我身边,才能得到保护。

    “生下这个孩子吧,阿娅。这是属于你我的孩子——我如今确实不能给你名分,但我一旦大婚,一切便都不一样了。我若大婚,若有了孩子,那老不死的也活不了几年,总该退位给我了。

    “你也别怕姜循……呵,她再也拿捏不了你,欺负不了你了。她能不能当上太子妃,都要变得未知了。?()?[()]『来[]♂看最新章节♂完整章节』()”

    想到姜循,暮逊面上的阴鸷难以压制。可他又担心自己的狰狞吓到阿娅,便努力收起,露出沉郁的低笑:“我会保护你,给你一切荣华富贵,让你、让我们的孩子得到该得到的一切。再坚持一段时间,再坚持一下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    在暮逊眼中,天下人都在逼迫他。他孤军奋战,长剑渗血,独独要保护好自己的心爱人。

    他欢喜地闭上眼:“我们一定可以得偿所愿。我会给你妃子位份、贵妃位份……只要你是阿娅!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这一夜,几人欢喜几人愁。

    姜循难以入眠。

    她被太子软禁在府邸中,他人不知缘故,只能胡乱猜。而姜循必然要自救,绝不能坐等最坏的结果。

    思来想去,如今最好的法子,是和暮逊抢时间。暮逊今夜试探她和江鹭,是因为暮逊没有证据。暮逊但凡有证据,便会解除婚约。可这个婚约不能解除……这个未来太子妃的身份,对姜循的好处实在不少。

    暮逊是不可能信她的,她最好,还是找能压住暮逊的人去诉苦——比如那位不理朝政的老皇帝。

    那位皇帝是一个厉害人物。

    养病福宁殿,却眼观八方,将朝政和他们这些人的斗法看得一清二楚,再稍稍挑拨,坐收渔翁之利。太子和朝臣都受制约时,那位皇帝的大权才无人动摇。

    暮逊也许不满她,可是皇帝满意她

    ()    。

    她在暮逊找到证据前讨好老皇帝,让老皇帝不信那些流言,让老皇帝认为私通之言,是暮逊想摆脱姜家的借口……那姜循的地位,便仍可以稳下。

    思及此,姜循绷了一晚上的神经微微放松。

    她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信,慰问那位皇帝。玲珑跟着她,见她重新镇定下来,便也跟着松口气。

    姜循一口气写了几封信——

    给中书省的,给宫中请安的。还有给叶白的一封密信……最后一封,是给江鹭的。

    姜循坐在窗下,怔望着这些信。

    暮逊无缘无故地将她关禁闭,她写的给中书省和宫中请安的信,自然能送出去。但是她的卫士在此时最好不要生事,那后面两封信便……

    姜循忽然抬头,望着幽黑夜空,淡淡唤了一声:“简简”。

    屋外树影婆娑叶摇簌簌,并无人影出现。

    姜循仍道:“我知道你一直在。玲珑每日背着我,悄悄给你留饭,你当我不知道吗?整个府邸都是我买的……若无我允许,玲珑真的敢对你好吗?”

    站在一旁为她磨墨的玲珑一怔,面颊绯红。

    姜循仍对着黑夜自言自语:“吃我的用我的,平日我也不对你有什么要求,只今夜我需要你帮我送两封信。一封给叶白,要他助我,在朝中造势,放我出去;一封给阿鹭……你不用管信中写什么。”

    黑夜大雾弥漫,姜循像在唱独角戏,说了一通,并无人理会。

    而姜循将那两封信扔在窗下,转身便走了。她自去熄灭灯火、洗漱入睡,不再管那信会不会送出。

    她表现得那样傲然,似乎诸事都在掌控中,心上却到底拴了一把锁,紧张了一夜。到次日,姜循在窗下没找到信件,才彻底放下心,唇角翘了翘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不提叶白那边如何,江鹭这边,已然在静静穿夜行衣、戴斗笠、戴面罩,佩戴武器。

    段枫知他今夜遭遇,他初初得知阿娅帮了姜循和江鹭,心生宽慰。他想无论何时,无论何境,安娅总是那样好。看来她如今过得非常不错……若她正如他昔日端午节看到的那样,和太子情投意合,他、他亦没有旁的牵挂了。

    江鹭这样装扮,分明要夜行,段枫为他捏了把汗。

    段枫低声:“今夜太子闹了这一出,分明已经疑心你和姜娘子。当务之急,你应当仔细想一想,你身上是否留下什么姜娘子的物件。若有,当快快毁去。如此才对你二人好。”

    江鹭垂着眼。

    戴上斗笠的他,铁质面罩也覆住了大半张脸。江鹭只露出一双眼睛,清如春水,潋滟生波。

    他又窄袖劲腰,黑衣凛然,俊俏得十足动人。段枫几乎疑心他特意打扮,江鹭却是低着那双长睫,在心中思忖自己这里留下的姜循物件:

    他自己私藏的一枚玉簪;她写给他的许多张纸条;她送他姐姐珊瑚树时,顺便送给他的一包红豆;她不小心丢下的本用来装萤火虫的兜囊。

    她

    是一个大胆又谨慎的人,几乎不留给他什么。他少有的这些物件,皆靠他自己珍惜珍藏。

    他和姜循本就见不得天日,本就前途暗淡,他本就不知未来能如何……若是连这些物件都没有了,他便连念想都没了。

    江鹭回答:“我心中有数。”

    段枫便知他心中没数了——

    他舍不得。

    段枫无言,只好说服自己相信江鹭。可是江鹭欲出门,仍然不妥:“太子有可能布下陷阱,专门等着你自投罗网。”

    江鹭转身看向段枫。

    江鹭:“段二哥,我都知道。你想的这些,我全部明白。所以我会十万分地小心,谨慎地避开所有陷阱……我不敢托大,只能说尽力,可我必须去见她。”

    段枫;“你到底为什么必须要见她?你们今夜才暴露……你不应该蛰伏吗?”

    江鹭:“她会害怕。”

    段枫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满腔不解和劝说顿住,他怔怔地看着斗笠下露出一双玉水眼睛的江鹭。

    隔着面罩,江鹭说话的声音难免听着闷闷的,却十分安静淡然:

    “今夜我和循循一起被太子算计,不管面上表现得多么完美多么镇定,循循离开宫后,被太子软禁起来,她都会害怕。

    “世人总说她厉害,她身边的人总是依靠她,好像她是最镇定最聪明的那个,她不怕任何事不在乎任何艰难。可是她同样是人,她亦会畏惧亦会慌乱,她只是不能表现出来。

    “世上岂有真的无所畏惧的人?段二哥,我不能在此时丢下她一人,我要去见她。”

    段枫半晌说:“也许她当真比你想得更厉害,她可是姜循啊……她也许真的不怕。”

    江鹭便低下睫毛。

    他喃声:“可我担心她害怕。”

    他声音低闷,段枫没听清,多问一句,江鹭便道:“可我害怕。”

    世间情爱迷人心,江鹭本不应重入情网。可再不能入也已经入了,又能如何呢?

    段枫沉默片刻后,露出轻松神色,又笑又叹气:“小二郎啊,你就是这样过于真挚……我真怕你再次栽在她身上……不过我不拦你了,替我向姜娘子问好。”

    他目光闪烁而别扭:“问问安娅……”

    他帮着江鹭推开窗,忽听到外面异响。段枫只是不能动武,耳目却不受影响。他和江鹭一同凛然看去,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在他们开窗的一瞬间朝树上弹开,又借着树身弹力跳窜到墙头,逃之夭夭了。

    而江鹭低头,看到窗棂上,放着一封书信。

    江鹭打开书信。

    段枫道:“别看信了,你要出门便趁早。那个小贼……”

    江鹭:“那是‘简简’。”

    段枫知道简简,不觉挑一下眉,神色复杂。而看完信的江鹭,默默摘下斗笠,取下面罩。

    段枫一径茫然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江鹭说:“我不必出门了。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姜循托简简,给江鹭送了一封信。

    她怕简简被人所截,信件内容便十分简洁,只写了几个只有她二人看得懂的字——

    “别怕。

    “帮我。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寒夜之下,姜循夜半起身,推开窗子,凝望着窗边月明。

    她心中想:阿鹭,别害怕,也别来找我。

    阿鹭,继续做你正在做的事,加快进程,和暮逊赶时间……如此才能帮到我。

    我心中什么都明白,也自认自己不会为情而耽误大局。可为何想到今夜装醉装疯的你时,心中生出一些冲动——想和你远走高飞,哪怕一刻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月明之下,江鹭立在窗边,静望着天上皓月。

    他心想:循循,别害怕,我和你同行。

    循循,我会继续查那刺客,查凉城,查贺家……我若查到太子失德的证据,便能帮到你。

    今夜你那般无助,被暮逊那样逼迫。我总想待你更好一些,可是哪一样的我,才是你真正需要的——想抚平你所有不平慰你所有哀伤,哪怕一瞬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时入八月,贺家流放,离京已过二日。

    阿娅仍在昏迷,姜循却被解了禁,被重新召入东宫。

    短短数日不见,暮逊脸色冷淡,连昔日的做戏也不坚持了。

    暮逊歪在一张榻边,低头翻看奏折。他余光看到她进屋,眼睛盯着地上的剪影。

    殿中寂静,好一会儿,暮逊才手撑着额头,淡声说:“循循,你帮我杀人吧。”

    姜循抬眸。

    暮逊同样一点点抬起头:“贺家已经离京了,脱离了东京范围,盯着他们的人就少了。贺明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,又自以为是想要威胁我。我不好动手……不如,你去杀了他一家吧。

    “你杀了他,替我解决此隐患,我便不疑心你。我们和好如初,你觉得如何?”

    姜循缓缓道:“殿下又想用对付孔益的方法,对付贺明吗?可这一次,恕我不愿为殿下做事了。”

    暮逊靠着竹榻,漫不经心地看着她。听到姜循的拒绝,他也不如何惊讶,还突兀地笑了一笑。

    天闷沉沉的,偶听到外面几声雷。墨云弄得室内黑压压一片,雨却还没下来。

    姜循微笑:“我昔日帮殿下解决孔家,事后却留下隐患,让殿下怀疑我和江世子。我亦是人,亦会心寒。我生怕这一次我帮了殿下,过了许久后,殿下又来怀疑我和贺郎君有私……”

    姜循唇角的笑意冰凉,挑衅着暮逊:“殿下总这样,我不知该如何行事。”

    她向暮逊行一礼,便转身欲退。

    暮逊:“看来孤对你的禁足,并不足以让你担心。”

    姜循:“我自认自己无错,生疑的是殿下,我何必自找不痛快?”

    暮逊冷笑。

    他懒得和姜循辩什么对错,也懒得查她和江鹭到底有没有私。他已然认为那二

    人有私(),便不会饶过那二人。江鹭背后有南康王府?()_[()]?『来[]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』(),此时不好解决……可是姜循,要好解决得多。

    他要解决姜循,解决姜家……他要给阿娅和阿娅腹中胎儿铺路。

    于是,暮逊凝视着姜循的背影,淡淡笑:“那可怎么办呢,循循?

    “恐怕你不得不出京,替孤杀人啊。因为,两个时辰前,姜家大娘子离开了东京,前去追随贺家了。”

    姜循蓦地转身,冷目看向暮逊。暮逊唇角笑,和姜循的眼神一样冷。暮逊施施然从榻上起身,走向姜循:

    “循循,你瞒我的事情,实在太多了。你那姐姐差点和贺家定了亲,却被你搅和。这么大的喜事,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?你姐姐的感情,你也要插手?

    “可惜啊,她不领你的情。你自认为在帮人家,人家却只要好夫郎,对贺明生死相随呢……此时,他们应该已经到驿站了吧?贺明若是见到你姐姐,会不会十分感动,在贺家那些流放长辈的见证下,做一对好夫妻呢?”

    姜循周身的血一点点冷下,又一点点被火灼得沸起。

    她朝前走,面如冰雪目中灼灼:“……你又动了姜芜?”

    二人在殿上相望,针锋相对,剑拔弩张。撕开所有虚伪面具后,二人的冷漠残酷敌我难明。他们是盟友也是对手,他们想要万事如意又想除掉绊脚石,而最大的绊脚石,就是彼此。暮逊在这种对峙中,品出一丝快意。

    暮逊笑出声。

    姜循:“殿下,你这样对我,当真不悔吗?”

    暮逊柔声:“说什么啊,循循。我在给你自救的机会啊——帮我做成此事,你就还是太子妃。”

    暮逊俯身,扣住她下巴,轻笑:“杀人的刀和救人的刀,我同时交给你了。出门回姜府的马车和出城的马匹,我也同时为你备下了。

    “莫让我失望啊,循循。”!

    (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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