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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节目录 第 97 章

作品:《循循

    “麟之趾,振振公子,于嗟麟兮。麟之定,振振公姓,于嗟麟兮。麟之角,振振公族,于嗟麟兮。”

    程家麒麟子,世间应为稀。一朝落浊泥,白羽化乌鳞。

    福宁殿中静谧无声,炉中龙涎香缕缕弥漫,遮盖彼此扭曲的容颜。

    跪在病榻边的长乐公主暮灵竹、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的老皇帝,以及手持拂尘在旁添药的中贵人梁禄,全都震惊地看着这殿中长身而立的如玉郎君。

    梁禄到底服侍老皇帝许多年,帮老皇帝记着很多旧事。何况关于凉城程家五郎的讨论,前段时间他刚为此而提醒过皇帝,说起过长乐公主与程五郎的旧日婚约。

    梁禄只是没想到程五郎死而复生,叶白站在这里。

    梁禄当即去看暮灵竹:小公主面如白纸,捧着药碗的手抖个不住。看来小公主和他们一样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梁禄要喊人,然而叶白手一抬,便封住了梁禄的穴。梁禄僵站着动不了,“呀呀”两声说不出话,他惶恐地看着叶白文秀安然的面容。

    叶白微微一笑,瞳眸幽黑。

    老皇帝这时终于反应过来:“大胆!你、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官家别急,臣不是来刺杀你的。你万金之躯,绝不能死在臣手中。但凡你身体有一丝不妥,那些老臣都会吞了臣,”叶白似觉得有趣,他还在悠悠然地笑,“那怎么能行呢?臣还要站在这东京,还要当这京官,还要葬送你们暮氏王朝呢。”

    叶白微笑:“我岂能陪你死在此时?”

    叶白慢悠悠朝前走。

    福宁殿好静,平时只有这三人行动的痕迹。而今日局势足够乱,外面的内宦们惶然奔波等候消息,谁也注意不到殿中正在发生的事。而叶白终于能走上前,踩着这片片青砖,掀开珠帘,俯眼看那老皇帝喘着粗气、目光浑浊、连从榻上起身都没有力气的样子。

    真可怜。

    真可悲。

    叶白轻声:“官家,想必此刻,你终于想起来了吧?臣就是程应白,是本应随着程段二家一同死在凉城悲剧中的程家五郎,是你早年夸过‘麒麟子’的程五郎……看到我站在你面前,我看到你额头上的青筋、脸上的冷汗,你怕极了?

    “想必你终于想起去年八月的事——你派我去查凉城的事,又派我为你的儿子遮掩,把罪全都推到赵铭和身上。赵铭和被你一手扶持,又被你亲手毁掉。而这种事,在本朝发生了无数次……难怪姜太傅痛恨你痛恨到玉石俱焚的地步,难怪姜太傅怨恨你们一家,想你们全都死干净。”

    老皇帝瞳孔颤缩。

    跪在榻边的暮灵竹从没见过叶白如此模样——面上在笑,眼睛也在笑。可他看起来如幽魂如厉鬼,遍是苍白遍是戾气。

    武力是刀,言语也是刀。

    叶白:“你为何这样迷茫?原来你也不知道姜明潮恨你的原因啊。官家,你真可笑。”

    叶白俯下身,轻声:“那你知道,此时此刻,整个东京都在发生什么

    吗?你知道,所有人都在盼着你死吗?()”

    老皇帝挣扎着要起身,他枯瘦的手握住榻沿。他看到小女儿傻了一般打着战栗,缩在床脚不敢动,而梁禄满头大汗、想喊也喊不出声。老皇帝虽年迈体虚,目光却锋利如电,怨怒地瞪视这个狂妄之徒。

    老皇帝满是后悔。

    他竟然让这个狂徒在朝中做官,竟然给予狂徒厚望,竟然在培养这个狂徒做下一任的宰相!

    他引狼入室!

    叶白眼中的笑意加深,他读懂了老皇帝的眼神,轻声道:“我算哪门子‘狼’?恶狼都在你身边,被你喂养了十年、二十年、几十年……官家,让我来告诉你,外面都发生些什么事吧。?()『来[]%看最新章节%完整章节』()”

    老皇帝在暮逊造反的消息传来时,便被气病转来福宁殿。之后一则又一则的噩耗,总是隔着时间,总是传得不甚清楚。但是幸好有叶白这个混账,他清楚无比地告诉老皇帝,所有人都在忙什么——

    暮逊忙着造反。可惜,江鹭反了。江鹭一心杀暮逊,最差也应该和暮逊同归于尽吧;

    姜循忙着和她爹掀牌上桌,当堂叫板。整个姜府宴请的臣子和贵族,都会见证姜家人口中的罪孽,姜家的疯狂和皇室的腐朽;

    三大禁军全部反了。殿前司指挥使已死,侍卫马军跑去姜家杀人,侍卫步军转去城门下厮杀。好好的上元节,天色将暗,黄昏将至,但昔年的华灯满街,今日是别想看到了。

    今日将血流成河,将人鬼同道。魑魅魍魉横行于世,而所有人,都在盼着老皇帝死。

    暮逊自然是希望他死的,他不死,暮逊怎么做皇帝梦;叶白自然是希望他死的,他不死,程段二家的仇报到哪里;江鹭希望他死,张寂希望他死,若他不死,这些谋朝篡位者就会死;姜循希望他死,姜明潮希望他死,他不死,姜明潮的多年筹谋将会落空。

    叶白俯着脸:“群臣也希望你死。”

    老皇帝厉声:“不可能!”

    老皇帝抖着要爬起来:“来人、来人……”

    叶白眸子静黑无光,笑容阴凉而诡谲:“官家以为,我怎么能走到这座殿中呢?官家以为,我怎么忽然意识到此时是摊牌的最好时机呢?因为姜太傅暗示了啊——

    “今日大庆殿中的群臣,至少方才,就有人开始询问,下一任皇帝会是谁了。那几位臣子看着臣,臣倏而想到姜太傅去年便有的意动:姜太傅虽然不知臣到底是谁,可他看出来了臣和你之间的仇恨。今日官员的安排是十分巧妙的……

    “太傅没那么好拉拢的人,都在此时的姜府中。唯唯诺诺的没有主意的大臣们,和几个平时与姜太傅走得近的大臣们,都在大庆殿中。他们早就想换君了。

    “姜太傅透露出些痕迹,让臣猜他对付那些皇子们的手段,让臣以此为借口,走过那些宫中禁军和宫人的眼线,终于走到了福宁殿中,走到了你面前。

    “太傅猜臣有不臣之心,想用这不臣之心来对付你。他猜对了——”

    叶白冷然:“官家,臣也

    ()    盼着你死。”

    “噗——”老皇帝张口便是黑血,让一旁的暮灵竹惶然落泪,也让叶白眸中兴奋地燃起火,老皇帝喃声,“来人、来人……”

    叶白淡漠:“官家,不妨告诉你吧,江鹭去过凉城,他在凉城做过将军。你让南康世子来掌管你新设的皇城司,本就是错。江鹭来东京第一日,就剑指东宫。

    “他以前对你没有不臣之心。是去年八月……你让我审凉城,你放任真凶在外逍遥,你让替死鬼闭嘴……他才对你失望的。”

    叶白缓缓行走。

    他的身形映在殿中那张足有半殿长的山水帛画屏风上,幽晦,摇曳,如鬼夜游。

    老皇帝瘫在病榻上,喘着粗气。他向暮灵竹伸出手,暮灵竹茫然地紧握住他的手。他示意暮灵竹能有机会跑出去喊人,而暮灵竹吓得发抖。

    叶白淡笑:“官家,你亲自把信服你的臣子逼反。你逼反江鹭,就如你逼反姜明潮一样。

    “你甚至不觉得你在逼反他们。你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——你是为了皇权稳固,是为了自己的皇位。你还觉得自己有一腔爱民之心,自己制止了太子的恶行,自己已经在准备换储君位了。”

    叶白回身看向他:“可是官家,这大魏,不是你的大魏。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满城火烧,满城迷烟。

    这不应是上元节,这是中元鬼节才是。魑魅魍魉遍地走,刀影火海扑面来。

    暮逊趔趄张皇,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,浑身发冷。

    他在心中诅咒江鹭,他被逼得已然无路可走。他无法回头,一旦造反失败,等着他的就是死局,他可能下场比他的弟兄们还要惨。他不相信姜明潮,可他此时只能按姜明潮给他安排的路走——

    带着卫士们一同逃。

    他将逃避大魏朝军士的追杀,沿着川路逃去西域,想法子见伯玉,让伯玉帮自己一把。他掌控着伯玉霍乱阿鲁国的证据,而伯玉也会希望大魏朝的皇帝是他。

    暮逊是有机会的!

    毕竟,他父皇膝下,是真的没有儿子了。而他父皇接入皇宫的那几个宗室之子,一个个实在年幼无知。他一个成年皇子,一个旧日太子,支持他的人必然不少。

    至于江鹭逼他写的《罪己诏》……他可以杀光知情者,杀了江鹭。死的人多了,秘密总会掩盖住的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暮逊满眼是杀,他必须得靠着这一腔荒谬的恨意和希望,才能说服自己堂堂一个太子躲躲藏藏,逃出皇宫。他在满城的厮杀间躲避,用斗篷盖着脸,希望隐姓埋名,平安逃出东京。

    “阿娅娘子小心。”

    暮逊听到身后卫士的低语,他回过头,看到漆黑斗篷下阿娅雪白的脸,以及微隆的腹部。

    这让他更加看到了希望。

    他最正确的抉择,便是拼命自父皇手中保下阿娅,并且保住了阿娅腹中的胎儿。他是皇室正统,而且有阿娅的孩子在,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。

    只是阿娅心神

    不属(),看着无比苍白。想必是被今日的血战吓坏了。

    暮逊来牵阿娅的手?()『来[]*看最新章节*完整章节』(),柔声安慰:“别怕,等逃出东京,我们就安全了。”

    阿娅被他握手,手猛地一僵。她想到昔日落在自己身上的鞭刑,想到暮逊那漠然的、饶有趣味的眼神。

    阿娅抬头,望着他,压着自己的恨,茫然问:“我们真的能出城吗?”

    暮逊冷笑:“……江鹭拿了那诏书,不出城怎么去收复他的凉城?城门一定会开的……我们只需等便是。”

    阿娅便想:那么,等出了东京城,暮逊就又平安了。

    这怎么可以?

    阿娅沉默着。

    在暮逊眼中,在保护他们出逃的卫士们眼中,阿娅的虚弱只是因为她是女子,只是因为她是孕妇。他们专心致志地逃,他们保护着太子殿下远离那些打斗的兵马,他们离那唯一有开门希望的城门越来越近。

    他们已经看到城门影子了。

    暮逊牵着阿娅,躲在一巷墙后,暗示自己身边的卫士去打探消息。暮逊焦灼不安,眼见那城门紧闭,怀疑是姜明潮早早安排好一切……

    他那位老师,足智多谋,又做事从来不显山露水。那位老师安排很多后手,可是往往事到跟前,他才会意识到。

    为什么呢?

    为什么江鹭不和自己同行,姜明潮也不和自己同行?同样是恶,姜明潮和自己又有何区别……

    暮逊抱着阿娅一边躲藏,一边偶尔想起这一切。他不敢深想,他看到去打探的卫士奔自己而来,显然消息回来了。暮逊打起精神,正要询问,忽然身子一僵。

    “刺——”

    匕首从后刺入。

    狠辣的力道不是小女子所有,捅人的角度若不经过训练绝不会一击即中。

    所以他不怀疑阿娅。

    但是他迟钝地回头。

    深巷幽长,天光暗暗,他看到的是阿娅落着泪的眼睛、握着的匕首上的血。

    匕首从他后背刺穿心脏,与身前的旧伤重叠,共同来取他性命。这一切看起来像是虚妄,让人不可置信。卫士们急急奔来,趔趄跪地的暮逊却仍不能相信。

    他仰着头,看着阿娅。

    阿娅被他拽着手,和他一同跪在地上。

    阿娅眼中流下泪,眸中的火与恨不再掩饰。她和他一同握着那把匕首,冷冰冰地看着他: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以为,一朝为笼中鸟,永世难以飞出你的樊笼?

    “暮逊,你知道手刃仇敌,是什么滋味吗?!”

    暮逊握紧她的手,不肯放她。

    他呼吸艰难,迟钝的痛楚开始席卷他。眼前变得模糊混沌,可他紧扣着阿娅不放:“我、我喜爱你……你难道不知吗?”

    阿娅握着匕首的手发抖。

    泪水溅落在二人的手腕上,浓浊的泪,溅出一片血迹。

    阿娅声音低迷而失魂:“可我恨你。

    “你喜爱的尽头,毁灭和宽恕

    ()    并存,不分彼此。你以为我会选哪一个?你希望我选哪一个?”

    阿娅眼中泪模糊视线。透过湿漉漉的视野,她看着奔向二人的卫士、看着城门前的杀戮,她慢慢地用阿鲁国语轻声:

    “这大魏,不是你暮逊的大魏。”

    暮逊怔愣看她。

    他终于明白了:“你……你没有喝下那些药。你都想起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姜府之中,战斗不分敌我。

    姜循的红嫁衣上染了很多血,她原先坐的那张太师椅,早被禁卫军劈断。她欲纹丝不动,死在敌军手中。可她身边偏偏有人要救她——

    莫名其妙的简简。

    紧紧抓着她手的玲珑。

    姜循分明说过玲珑不想死的话,今日不要出现在姜府。可是玲珑不走,玲珑不走,还把简简卷了进来。

    姜循耳边听到玲珑的叫声:“简简,这边!”

    “哐——”简简再一次挡住了袭向姜循的刀剑。

    姜循冷漠地看着这一切。

    隔着满地鲜血,她看的人是姜明潮。

    姜明潮和她一样狼狈,但姜明潮身边也有保护他的卫士。姜循便觉得可笑:看,她爹不畏生死,可她爹不还是想活下去吗?

    自然,不活下去,他怎么实现他的抱负呢?

    不活下去,姜明潮怎么看到他筹谋了那么多年的战果呢?

    所以,姜循觉得自己还是做对了。

    正如姜明潮猜的那样,姜循其实没有让苗疆少年给所有大臣下蛊。蛊又不是随街可见的虫子,哪来的那么多?但是没有蛊,可以吓唬人说有;没有蛊,可以用一些不伤大雅的药物代替。

    只要让众臣痛,只要让众臣相信解药在姜明潮身上就好。

    他们不就相信了吗?

    姜府门开后,外面那些众臣的武士也来杀姜明潮……只是被严北明那些禁卫军阻拦住了而已。

    无所谓。姜循此时已然看出,姜明潮本就想杀光今日姜府所有人——

    姜明潮要这些人不影响他的上位,姜明潮要这些人知道真相,又永远闭嘴。

    姜循又恍然意识到,叶白和她说姜明潮想与他合作,原来是这种合作。杀尽众人,做真正的“伊尹”。

    不过姜明潮大抵终是要失望的。

    姜循唇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,与姜明潮对视:她没本事给所有人下蛊,但她却真的给姜明潮下了毒。

    那种类似姜氏夫妻给她的奶嬷嬷颜嬷嬷下的慢性毒。

    玲珑亦要复仇,玲珑亦要为自己的母亲讨个公道。恶事做多了的人,凭什么坐享结果呢……姜明潮不是想和叶白联手,想肃清朝堂重振朝局吗?

    姜循一定要让姜明潮在希望到来的前夕……永远看不到黎明!

    父女二人敌对着。

    姜明潮嘱咐身边卫士后,便见严北明改了道,专心朝姜循杀来。简简自然是要保护姜循的,虽然姜循想死,可是简简浑噩间

    觉得,事情不应该这样。

    简简其实未必明白今日都在发生些什么,她只知道……不能让姜循死。

    简简拼尽全力来保护姜循,然而严北明武艺高强,一心要杀姜循,姜循又浑然不躲,欣然等待死亡……简简绝望无比:她打不过严北明,她怎么救她?怎么救她?!

    而在严北明的刀要刺中姜循眉眼时,“轰——”

    姜府府邸大门,被马匹彻底踏破。

    严北明手中的刀被人从后挑破,姜明潮回身,玲珑惊喜捂嘴,简简跪地喘气,站在血尸间的姜循抬头——

    白袍玄衣,神色隽冷。

    昏昏血海间,他既像天神又如夜枭,带着兵马破门而入,骑马纵向她。

    江鹭伏身马背,声音喑哑而高亮:“循循——”

    他朝她伸手。

    他颤抖地:“循循——”

    千刀万剑,白袍覆血。

    而血地中的姜循动也不动,只盯着姜明潮:“这大魏,不是你姜明潮的大魏。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福宁殿中,老皇帝趴在龙榻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。

    叶白如此刺激着他,在他崩溃至极,还要给他致命一击:“对了,官家,你知道江鹭和姜循联手了吗?”

    叶白面上笑诡异万分,幽晦万分:“你知道那二人有私情吗?”

    叶白太高兴了。

    他曾为那二人的私情而日夜难寐、满心焦灼痛苦,可若那二人的私情,让老皇帝如被雷劈,让老皇帝满脸枯白气息微弱,叶白只觉得大快人心。

    三年了。

    他第一次如此痛快!

    三年了。

    他第一次感受到血在体内沸腾流动的热意。

    叶白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他的笑声在殿中沙哑阴沉,空空回荡。他面白如玉,文人之姿武人之骨,还有早已腐烂的恶鬼魂占了上风。他兴奋地痛快地,把自己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,把所有人的阴谋说出来,看这老皇帝如此痛苦。

    老皇帝泪流满面,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大口大口的乌血间,老皇帝看这恶鬼张狂无比:

    “你知道姜循和江鹭有私么?知道他俩联手算计了你们一家么?”

    老皇帝喘着气:“阿竹、阿竹……”

    暮灵竹颤抖着要去握老皇帝的手,叶白却站在暮灵竹身后,幽幽笑:“小公主,难道你不想让他死吗?”

    暮灵竹朝前递出的手停滞住。

    老皇帝满目惨然,看那个恶鬼握住他的小女儿的手,看那个恶鬼扣住小女儿的脖颈,在小女儿耳边诱惑:“听说殿下出自冷宫,真是可怜。殿下幼时必然过得不好吧,不然怎会都要及笄了,书都读不顺呢?

    “殿下难道不恨你父皇吗?你的悲剧,便是你父皇造就的啊。”

    殿中暗了,没有灯火,暮灵竹仰头看着床帏,觉得那里好像落满了灰尘,爬满了蛛网。所有的繁华都如旧梦,所有的恐慌亦如旧梦。它

    们在到来,它们又远去。

    叶白眼睛弯弯,看着老皇帝在暮灵竹缩回的颤抖的手中阖上双目,而他凝望着小公主染雾颤缩的眼睛,朝公主笑一笑:

    “别害怕。不是我们杀的你父皇,他是病死的。

    “殿下,你来摄政好不好?这是我和姜太傅的主意……我和你老师,都支持你啊。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离城门只差最后一段路的深巷中,阿娅握紧匕首,看暮逊的血一点点冷下去。

    阿娅心口的冰凉一点点加深,畏惧变得浅薄。

    其实很多年前,她也骁勇善战,很多年前,她也不是旁人养在深宅只会唱曲的黄鹂。

    她亦有过勇气,亦有战力,亦有无限希望……暮逊毁了她,摧折她,重塑她。

    爱吗?

    谁知道呢。

    在暮逊眼中,阿娅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喜欢的小黄鹂,从不会笑得这样尖锐冷漠,又满目迷惘。他喜欢的黄鹂,不会和他一同握着这把匕首,继续朝他心口插。她更不会在他耳边低语:

    “你可知手刃爱人,是什么感觉?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觉得玩弄他人命运很有趣,仇人变爱人很刺激?”

    阿娅贴着他的耳,在卫士们终于赶来时,给了他致命一击:“很多年前,我梦到我们共赴黄泉,而我……为之兴奋战栗!”

    暮逊凉了的尸体被抛在地上,大腹便便的阿娅站起来,手中匕首朝着那些围过来的想为太子报仇的卫士们。她含着笑,整个人混沌无比,好像在哼着什么小曲。

    是呀,深宅黄鹂鸟的经历已经和她本身难以分开。

    她如坠噩梦。

    她在这个噩梦中已经待了太久的时间,她早已和噩梦融为一体。如今她手中的匕首先杀太子,又朝向这些武力千倍于孕妇的卫士们。

    “寸步东西岂自由,偷生乞死非情愿。”黄鹂鸟阿娅的声音从来那样嘹亮婉转,而此时卫士们听到她哼着小曲,少女昔日婉转的歌声变得缥缈迷离:

    “行不得也哥哥,行不得也哥哥。

    “黑云盖野天无河,枝摇树撼风雨多,骨肉满眼各自他。

    “三年病损瘦到骨,还欲将身入纲罗。一身纲罗不敢惜,巢倾卵覆将奈何?”

    三年病损,骨肉分离。巢倾卵覆,回首无望……黄鹂的曲声急促刺耳,拔至云霄,带着匕首一同迎向卫士们:“行不得也哥哥——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姜府中,江鹭的到来,让人何其迷惘。

    姜循怔怔地看着江鹭。

    当他第一次自马上朝她伸手时,她动也不动。那不是她的望想,那不是她的所求。今日大仇得报,她愿死在地狱。她早和叶白说过,她不愿得救,不求明日。

    她愿和姜明潮共沉深渊,拉着姜明潮一起死。

    而江鹭竟然不退。

    他应有满腔抱负,应为了收服凉城而做了很多筹谋,可他此时竟然闯入姜府,竟然试图救他。当她

    根本不看他时,他也不退,他与那严北明迎战,他带着他的将士和禁卫军战斗。

    白袍在血中飞扬。

    姜循在万物荒凉中,看无可看,目光追随向江鹭。

    他坚持而无望,第二次朝她伸手。

    本应俊逸风流的郎君伏在马背上,马匹上也全是血,他瘦长的手指间尽是污秽。他脸上全是血污模糊,睫毛上沾着浑浊的看不清是什么的黏腻物,而他的眼睛明亮无比。

    身后有兵来袭。

    江鹭在马背上仰身后倾,一剑刺去。

    严北明高喝:“江鹭——”

    江鹭一言不发,转身便迎战。

    他悍不畏死。

    他其实和她一样不在乎死亡。

    血腥沾染裙裾,发丝拂面掠眼,姜循痴痴地看着江鹭。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在千军万马中周旋,看他不肯离开这杀得遍地狼藉的姜府,看她一次次朝她望来。

    千军万马避其风华。

    而他竟是一副非要救她的架势。

    在此之时,“咣——”来自皇宫的钟声直冲云霄,回荡天地。

    这是国丧。

    同一时间,一片冰凉物落在姜循仰起的睫毛上。

    下雪了。

    老皇帝薨了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大庆殿中,混乱群臣间倏然宁静,他们看着叶白牵着暮灵竹的手,从曲折漫长的龙尾道与长廊尽头走来。

    殿中灯烛点起,火光在地砖上晃出扭曲的光影。看上去富丽华贵,实则阴冷空寂。大臣们有些没主意,有些早有主意。年少的公主如纸一般单薄苍白,全靠叶白掌控。

    叶白迎着暮灵竹立在大殿前,暮灵竹被一片凉意所惊,失神地抬起头——

    昏昏天幕,夜色已临。

    天降飞雪。

    旧朝如奔腾的河流,在所有人的阴谋诡计中一去不复回,朝着落日余晖处奔泻而去。天地弥漫大雾,暮灵竹站在旋涡之中辨不清方向。

    浮光明灭间,暮色四合,大梦初起。

    而朝臣们站在暮灵竹身后高呼:“官家已薨——

    “公主摄政——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东京上元节入夜,满城落雪。

    披着男式斗篷的姜芜躲在出城路的巷口,看城门那一方,张寂所带的禁卫军和关着城门不开的卫士杀得满地是血。

    城门在打斗中悠缓打开,张寂在遍地尸体间喘着气,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剑。但他不能倒下,他还要战。

    许多人要出城,许多人若不出城便会丧命于今日,而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,在他看不到的地方,必须在今日出城逃命……

    万般艰难,万般血光之下,雪花飘飘然落下。

    飞雪落在张寂的睫毛上。

    跪在巷中的姜芜抬起脸,伸手接住天上落雪。

    下雪了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阿娅如今的样子,怎可能打得过那些卫士?

    她腹部生痛,只打了几招便跪在地上,准备迎接敌人的击杀。

    她闭上眼,而飞雪淋淋自天上落。

    她恍惚中听到有人唤:“安娅——”

    是安娅,不是阿娅。

    她迷惘中抬起头,有一白衣小将自马上飞落,朝这一方的打斗纵来。那些卫士的刀剑要劈下来前,段枫身上的斗篷遮挡住了阿娅。

    视线被隔绝,眼前变漆黑。

    只感觉到雪香和郎君的怀抱。

    阿娅听到段枫从遥远记忆中传来的声音:“我一直在找你回家,安娅。”

    回家?

    家在哪里呢?

    幽深小巷,战斗麻木。阿娅被段枫抱在怀中,跪在飞雪夜中。

    山川异域,终会重逢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“循循——”

    浑浊迷离间,姜循仰望着漆黑天穹下的飞雪。

    她如置身悬崖,又如迎立洪涛。她想朝前一步跳下,落雪却自天上飞下,温凉清意落她满怀。有清而哑的声音穿越时光穿越空间,再一次地传到她耳边。

    姜循倏地回神,又好像一直没有回过神。

    她站在已经被杀得半空的渗血院中,一身红衣,发丝凌乱。

    她是这世间最狼狈的新嫁娘,她凝望着那千军万马中朝她俯身、再一次伸手的江鹭。

    她不欲他救,不欲得到拯救。

    可天地飞雪让人神迷,可幽夜郎君眉目坚毅。他的眼睛像寒夜中淬了光的灯,让满堂鲜亮起来,冷意驱逐。

    她在浑浑噩噩间、在自己也想不通的时候,朝前颤巍巍伸了手。

    严北明的攻击自马的另一侧袭向江鹭,姜循看也不看,江鹭也看也不看。江鹭用背着的那把剑挑了严北明头颅,热血朝她脸上溅来的一刻,他握住了姜循的手,将姜循自地上拉到马背上、拉到自己怀中。

    江鹭拥抱着姜循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整个东京都在飞雪。

    整个东京都在沦陷。

    整个天地都在崩塌。

    战火燎原,灯火无息。这是最安静的上元夜,也是最喧腾的上元夜。千军万马于后追杀,身畔所依的江鹭成为姜循的唯一依靠。

    茫茫大夜,三尺冰封。四野荒芜,羁马捕风。雪与血被抛至后方,马匹长嘶凉风灌面,姜循嫁衣披帛缠在江鹭身上、臂上,而他的血也染湿她身。

    猛风骤发,最后一点光被身后渐远的城门吞没。杀声咽断模糊,雪像扫帚一样包裹着二人。她埋于他怀中,手指紧扣住他腰身,一点点用力收紧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君主已背弃,凡人需自救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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