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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节目录 第 103 章

作品:《循循

    胡杨林中风这样大。

    罡风乱拂,天上无月,乌云滚滚,疑有雨兆。

    氛围如弓弦线般绷到极致,江飞瑛和敌人打斗间,捕捉到己方变化,她一回头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人。

    风吹如皱。

    乌衣托着青年郎君修长身形,发冠下发丝拂面。江飞瑛想起来江鹭这两年在外的漂泊:连及冠礼也没有,江鹭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默然长成大人了。

    他长大了。

    他不再是南康王府衔着金玉出身的尊贵小世子,他风尘仆仆神色冷峻,他行南又走北为凉城而奔波。他不再需要南康王府的保护,他独当一面亦能保护他人……他此时保护着姜循。

    伯玉出掌。

    他追出凉亭,掌风若落到姜循身上,姜循必死。而姜循身后突有俊美无比的青年出现,那青年握着姜循的手带着姜循的身,手腕翻转,姜循手中的匕首有了更为锋利的寒色。

    伯玉和那匕首相对。

    挑、掀、刺、转。

    姜循被江鹭抱着,他没有离开她一分,她像是一瞬间有了绝世武功。她眼睛看到了伯玉的攻势,她只是看到了却跟不上。而今她看到且能跟上,她终于能完全掌控这把匕首,将这把匕首发挥出真正的杀人工具的作用。

    姜循面如冰雪,眼眸寂寒。

    江鹭眉目低敛,衣如叶飞。

    一把匕首被一男一女同时握住,只有武功极高的人才可以控着另一人,带着另一人,去共同攻击敌人。那二人好像一瞬间神魂相融,心有灵犀。他们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心思,知道对方想要的方向——

    江鹭知道姜循想攻击伯玉哪里。

    姜循深信身后的郎君会助她。

    “噗——”

    伯玉被内力击退,又被匕首在胸前袄上划了一道。那一道伤没有伤到他心肺,却让他出了血。伯玉摔在树身上,慢慢抬眼,看到这几日让他几分心动的美人,被另一男子抱在怀中。

    胡杨林中风声如涛涌,夜色如墨席卷打斗中的众人。

    风中似乎有不同寻常的气味在漂浮,但如此紧张打斗时刻,没有人注意。

    伯玉瞳眸眯如蛇线,盯着那抱着姜循的郎君,以及这位郎君带来的几位卫士:

    郎君一身窄袖武衣,红缘青底,打斗间举手抬足,颇有大魏中有权有势贵族郎君的风流韵味。最重要的是,这郎君相貌极为打眼,眉如墨眼如星,唇红齿白淡中有艳。在伯玉对大魏男子的了解中,长成这样,那也不是寻常的。

    伯玉恰恰知道这样相貌的一个人。

    伯玉笑起来:“江鹭?你就是江鹭?”

    伯玉用自己不熟练的大魏话嘲弄道:“你们就没想过今天是一个陷阱吗?我早听说了你们大魏东京的那场叛乱,我就很奇怪——怎么太子妃会和江小世子同一天行动啊?太子妃怎么就和世子一起离京了啊?

    “我猜江世子喜欢姜二娘子,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姜

    二娘子不在凉城陪着江世子。不过无妨,我只是试一试,这不就把江世子调出来了?”

    伯玉阴阴笑:“江鹭,你就不怕你离开凉城,凉城被人联手攻吗?”

    他看向姜循,嘲弄道:“实话告诉你们——在你们逃出东京后,你爹就主动联络过我了。你爹是想管你要解药,但我更在乎的是,凉城得是我的。我在你爹的帮助下,早就和甘州军官联系过了。我一直不走,就是无意中发现了姜二娘子,特意等姜二娘子上钩,看姜二娘子能不能把江鹭吊出凉城。”

    伯玉:“此时你敢为了私情离开凉城,你们西北的军队会和我们阿鲁国的军队一起攻打凉城。你们军队以为是杀你这个贼寇,但我阿鲁国是要夺回凉城……没有江鹭坐镇的凉城,就是一盘散沙,在你们大魏军队的配合下,我拿回凉城轻而易举。

    “江鹭,为了一个女人落入我的陷阱,你后不后悔?”

    姜循笑一声。

    她的笑声吸引了伯玉。

    此方除了他们说话的二人,其他人都在作战。而姜循目光看向四周的伯玉人马,喃喃道:“那么,我爹叛国的证据,今夜你的这些亲信必然能证明了?”

    伯玉心间一紧。

    他脑子没转过弯,而江鹭放开了握着姜循的手,缓缓抬起眼,看向伯玉:“你弄错了两件事。”

    胡杨林树叶飘落,一片乌云笼罩凉亭,二人全都被罩得阴晦无比。

    伯玉感觉到一丝胆寒。

    他在黑夜中,听到江鹭始终淡漠的声音:“第一,我不是被你骗出凉城的,我是为杀你而来甘州的。”

    伯玉感觉到杀气,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他又听到姜循凉凉的婉声:“第二,你小瞧我。即使我爹可能提醒过你,说我很聪明,你依然看轻我。谁在瓮中谁在外,谁在捉鳖谁是鳖……你始终弄错了。

    “我和你玩这局游戏,是为了拿到我爹叛国的证据。不然,你凭什么配和我同席?”

    乌云飘开,墨云下有一重极浅的光。

    在这极浅的寒光下,伯玉看到江鹭拔剑纵身,二尺秋水朝他袭来;一旁和敌人打斗的江飞瑛同时折身抽剑,自后袭向伯玉;姜循和江鹭背对而站,匕首挥向欲偷袭的胡人。

    江鹭和江飞瑛自重逢后就没说过话,没给过对方一个眼神,但姐弟二人却在此同时出手;姜循手中的匕首刺中一敌人,对方脖颈的血溅到她手上,对方死前瞳眸大睁,万万想不到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姜循真的能刺中。

    姜循:“我会一点点武功……只会一点点。我从来不用。”

    她掀起眼眸,眸光若冰雪飞湖,一片静寒。

    躲在马车后的玲珑屏着呼吸,看姜循在卫士们的配合下,让那几个胡人吃了亏。姜循轻声:“我从来不用我那一点点武功……为的就是这种关键时刻啊。”

    敌人的血溅在她眼睫上,为她的眼睛染上一重奇异的妖色。

    姜循盯着警惕的胡人们:“伯玉必死在今夜。你们中有人却可

    以不死,配合我来指证太傅叛国。我给你们机会——你们谁想活?”()

    伯玉嘶吼:“就你们这一点人,还妄想杀尽我的人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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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说话间,伯玉一声长啸,更多的人马从蛰伏的林中飞出来,袭向这些大魏人。

    伯玉一边打斗,一边挑衅:“江鹭,你不关心这时候的凉城了吗?你要看着凉城被重新攻陷,那些被你带回去的大魏人都死在城里吗?”

    “你要看着二年前的凉城那夜发生的事重演一遍……”

    “哐——”剑砸在伯玉虎口,震得伯玉退后二丈,胸口沉闷。

    伯玉看到江鹭浓睫轻掀,一双幽静的琥珀眼珠上,染上暗红血色。

    江鹭人如剑起,整个人的气质褪去世子的高洁风雅,亦有守边将军的凌厉拔然:“所有的阴谋,都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式——

    “你死在这里,结束一切。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此夜的凉城,正如伯玉说的那样,赢来四方诸军的攻击。

    西北军士们和阿鲁国的将士同时攻城,凉城中守城将士绝望万分,直到他们看到“江鹭”走出营帐。行到今日,江鹭是他们的主心骨。若是没有江鹭,他们没有信心可以守住城。

    战鼓喧天,兵士声震。他们年轻的将领穿戴铠甲,白袍掠飞,大步朝外。浓夜中,盔帽挡住了“江鹭”的脸。

    将领身边的副官高声传话:“按照之前的计划守城。元帅说了,只要咱们能撑过天亮……就会有援军。世子的姐姐已经拔军来救我们了。”

    凉城将士虽然听说江飞瑛的军马是来剿杀他们的,但是那毕竟是元帅的姐姐,让人抱有期待。而今这传话副官,原是江南十二匪中的一人。十二匪待过江南,必然清楚南康王府的情况。

    两军阵前,敌军数倍于我方,自会担心寡不敌众。而若是江飞瑛当真来救他们,那他们便有希望了。

    “江鹭”铠甲下,真正的主人是简简。

    简简只需要沉默寡言,只需要按照江鹭的计划充当好元帅的身份走上战场,自然会让周围人信服。

    江飞瑛来救他们的话,是江鹭本人教十二匪编的。江鹭不觉得南康王府军马会帮他,他知道今日死局难解,哪里指望别人。何况江飞瑛的军队离这里太远,天亮时根本不可能赶到。

    这不过是计谋,不过是在稳军心。

    江鹭只要简简撑过这一夜——“只要伯玉死,此局便解一半了。你只要撑到我回来就好。简简,你怕不怕?”

    简简回答:“我不怕。”

    此夜登城,此夜上战场,这对简简来说都是第一次。

    她想试一试。

    姜循小看她,江鹭也小看她。但这不难,她要让他们看看,简简很厉害,简简足以帮他们做到很多他们做不到的事——

    撑到天亮而已,多简单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这个时候的蜀地某县,姜芜从驿站取到了姜循写给她的信,辗转反侧。

    姜循

    ()    希望她说服张寂逃走,配合他们一道造反。张寂有领兵之能,这本事对于他们来说十分有用。何况东京城中的十万禁军,恐怕到今日,都还在信服着张寂。

    只要张寂回来,他们占领东京便会容易。

    而姜芜蹙眉凝思,辗转反侧:她该怎么说服张寂呢?

    张寂上一次帮她,是她以性命相逼,她用自己的苦难打动他。她已经做到极致了,这一次如何更加极致?

    张寂上一次帮她已经很难,他被发配岭南,本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。他已经为此认罪,他怎可能再次背叛?

    他理解姜氏二女,理解江鹭。

    但他始终不赞成他们。

    双方不同道,姜芜怎么再想法子呢?

    姜循信件看起来十分着急,姜芜跟着着急,却绞尽脑汁,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说服张寂。必是她读的书太少,她肚子里没文墨,她不够伶牙俐齿,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寂吧。

    姜芜心烦地摊开书。她读得心不在焉,读得心神不宁,干脆披衣走到窗边发呆。

    她眸子忽凝:她看到黑魆魆深夜中,驿站那里失了火。火熊熊烧起,但是竟然没有人呼救?

    张寂在驿站。

    姜芜奔去的路上,擦过旁边小径,余光看到衙役们说笑着去城里的酒肆喝酒。驿站的火明明在后,他们好像压根不在乎。

    姜芜顾不上他们,来不及想这些因果,她找人救火,又在找不到人时急得双目发红,干脆将夜间井水淋了一身,湿漉漉地朝那燃烧着的火海奔去。

    她声音在夜火中弱而细微:“师兄、师兄……张子夜,张寂!”

    姜芜咳嗽不住,被熏得泪流不住,她用手捂鼻,弓着身在一间间房舍中寻找。有卷着火舌的横梁从上倒下,她跌跌撞撞地躲避。她无数次害怕,可她仍深入一间间房舍。

    这里没有一个人。

    驿站吏员们竟然全部不在,一间间着火的房间空荡荡的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,在天黑之前,驿站收到了来自东京的手书。手书由摄政公主写下,由京中太傅发令:不必去岭南了,中途杀了张寂即可。

    吏员们本就拖拖拉拉不想去岭南,而今太傅下令杀他弟子,马屁精们当然着急布置起来。

    他们在晚膳中给张寂下了软筋散,让张寂昏昏沉沉地睡过去。他们把所有人喊出去,把驿站变成一处空宅,只留那昏睡的张寂戴着枷锁被锁在房中。

    而张寂在烟雾中果真被呛醒,看到的便是窗外的火光。

    一片幽黑中,他动也不动,手脚上的枷锁正如人生的枷锁,锁得他心如冰雪,僵而冷凉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甘州胡杨林的杀局惨烈无比。

    江鹭和江飞瑛虽然武力出众,虽然带来的卫士也都很厉害,可架不住伯玉那一方安排的人马多。伯玉本就想在今夜带走姜循,杀了江鹭更好,自然布置很多。

    伯玉想反刀砍向江鹭时,忽而一阵风吹来,擦过他鼻端,他眼睛变得迷离不

    堪。

    江鹭看到伯玉露出几分迷茫的神色:“姐夫,你怎么在这里?”

    伯玉口中的姐夫,自然是上一任阿鲁国王。但是此时好端端的,那旧国主已死,怎么回事?

    江飞瑛心中发毛,江鹭毫不手软,手中剑起。而伯玉又在一瞬间回神,露出恐慌的神色,躲过了江鹭的杀招。杀招虽躲,那一剑劈中他手臂,血流汩汩,伯玉惊恐间行动变得迟缓。

    伯玉亦发现了:“你对我做了什么……姐夫,你怎么又来了?”

    江飞瑛心中稍惑,见江鹭手中不停,自然跟上。

    而姜循那一边,敌人抓住玲珑,来威胁他们停下。姜循低喃:“时间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敌人:“什么时间……王上,你怎么来了?!”

    胡人们放开了玲珑,姜循身边的卫士趁机去救人。敌人们一个个跪地像是朝什么人磕头,神色是带着癫狂之色的静穆。

    邪风阵阵,浓云遮天穹。

    胡人们又很快回过神:“发生了什么……我们怎么了?”

    他们凶狠杀来,和他们的王伯玉一样,变得动作迟钝,又时时受到幻觉蛊惑。

    躲到安全之处的玲珑看着血泊中的姜循,以及姜循身边那些动作奇怪的敌人、还有骁勇无比的卫士,玲珑心中有了一个猜测:敌人莫不是被、被……

    局面变得混乱,本不占上风的大魏卫士开始占据上风。

    伯玉时而意识模糊时而清晰,他意识清晰时和江氏姐弟二人打斗,余光中看到另一边战局中的姜循。风吹小娘子衣袂,好像也吹起那小娘子唇角的一丝诡异笑。

    伯玉心中浮起寒意。

    他感觉到危险降临,己方不能再等了。

    伯玉:“放箭,放箭!让外面的人放火。”

    一只只箭飞上高空,大魏卫士打落了一些,却拦不住这些胡人。而伯玉想起自己设计这个局面时,和自己的人手商量过的:

    “若是到最后,我还是拿不下姜循……虽然这不太可能,但是姜太傅强调他女儿L聪明强调很多次,我还是得做最坏打算——到时候,你们就射火箭,一把火烧了胡杨林。

    “我逃不出去,也别让姜循走出那片胡杨林。”

    此时最坏的结果发生。

    伯玉眼看着密密火海从四面八方燃起,大笑出声——

    “姜循,你别想活。

    “江鹭,你还不救火吗?你想跟我一起死在这里,不回头救凉城吗?”

    无论他如何刺激,江鹭身上那玉石俱焚一般的凛冽死也不回头:“我说过,你今夜必死。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战场上的敌人怎么这样多?

    没有人告诉过简简,打仗和武功好坏没有多大关系,打仗甚至有时候和人数都关系不大。简简只是跟着十二匪拔剑挥舞,觉得自己像傀儡像木偶。

    副官说跟着江鹭留下来的战术走就行。

    简简心想:这里面难道有战术?

    她不懂。

    她已然开始疲惫,开始焦躁。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血见过这么多尸体,她起初害怕后来兴奋,到此时已然杀得麻痹。可是敌军千军万马,她有时候迟钝得连敌我都难以分清。

    简简咬紧牙关。

    她悍勇无比,遇到敌人就凶悍地一刀致命,让一直紧张跟着她、怕她出错的副官敬佩无比。简简在战场上浑浑噩噩,不过是在说服自己:

    只要坚持到天亮就可以了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江鹭对这场战争都没有信心,她误以为只要到天亮他们就会赢。但是无论如何她不会退,她会一直裹着“江鹭”的身份,带着将士们冲锋陷阵。

    玲珑总是问她,她既然一路跟着他们帮助他们,为什么还不肯理会姜循,她要怎样才肯和姜循重归于好。

    其实跟着他们这么久,简简已经模模糊糊明白,哥哥曹生确实做了坏事,危害了很多人。曹生害了很多无辜人,而不管姜循目的是什么,姜循确实救了很多人。

    简简不得不承认,江鹭杀曹生,是在救人。

    她只是很生气很委屈,很不甘心。

    简简心中有个念头:她要做一件足够大的事,足够了不起的事。她要让姜循亲口承认,说姜循弄错了,说简简是好人,是姜循对不起简简。

    她要姜循低头。

    今日的事,一定足够大了。

    简简会坚守这里,一直坚持到江鹭他们回来。如果坚持不到,死在这里,和哥哥重逢,也依然是一件足够大的事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蜀地的房舍中,张寂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横木的燃烧,听着噼里啪啦的火星乱溅声。

    他低头看到自己被绑在床头,而手脚上的枷锁不解,周身又没有内力没有一丝力气,他便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,更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    有人要杀他。

    如此布局,想杀他的人应该是大人物。他和地方上的小官小吏没有纠葛,他的所有仇怨恩惠都在东京。一路走来平安无事,到今日对方却突然动手,说明局势发生了变化。

    那么,这样的仇怨,便不是小打小闹,很可能是局势变得严重,让对方必须杀自己。

    谁会杀自己呢?

    说来讽刺,张寂第一个想到的,竟然是自己的老师,姜太傅姜明潮。

    为什么呢?

    十多年受教,中途因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。本以为流放已是结局,可是姜明潮要杀了他。

    他自小孤苦伶仃长在姜家,老师教诲师母养育,他长大后纵然无法回报他们,也一直在努力不和姜明潮起冲突。他将姜明潮视作父亲,他的父亲却似乎不在意他。

    他是做了什么,才让姜明潮这样怪他?

    若是父亲想杀他,他是不是应该顺从?

    张寂目中无光,忽听到砰砰撞门声,听到柔弱声音时近时远:“张寂,张寂……”

    他眼中空寂寂,盯着那扇门,听着那时远时近的小娘子声音。他忽然看到这扇

    门被撞开,满面灰扑扑、眼中被熏得落泪通红的姜芜闯入火海。

    她泣哭连连,怯懦无力,一点火星子都足以伤害到她。

    她惧怕非常,可她还是努力在烟雾中睁大眼:“别怕,我来救你。”

    她试图解开他的绳索,又试图撑起他无力的身体带他逃出火海。他动也动不了,枷锁限制行动,又有一片片火星在四周炸开,横木连着帷幔一同燃烧。

    而这个虚弱的颤抖的姜芜,通红着眼,竟要救他。

    张寂终于开口:“离开吧,阿芜。”

    姜芜眼睛被染上火,她跪在他身边,一次次试图扶他站起。那枷锁和绳索阻挡她,火越来越烫,快烧到二人身上。

    张寂声音抬高,厉道:“要杀我的人,如果是你爹呢?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?!”

    他从未这样和她说话,姜芜被吓得一颤,怔怔看他。她眼中的泪不知是被火熏的,还是她真的在哭。她的泪水溅在他手背上,灼得张寂心头一缩。

    姜芜解不开绳索,便用自己袖中的匕首去砍:

    “我不管想杀你的人是谁,那和我有什么关系?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正像我今晚在读的那页书一样——

    “纡于物则非己,直于志则犯俗,辞其艰则乖义,徇其节则失身。

    “那页书的意思是,你无能为力,你改变不了这个世道,你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。他们要杀你,把你的心在磨石上不停地碾杀,要毁了你的道废了你的志。可是师兄,这不是你的错,也不是我的错。

    “我愿意站在你这一边,你为什么不站在我这一边呢?你为什么不一直站在我这边呢?”

    她解不开绳索,大哭出声。

    火越烧越大,碾磨人心。

    她扑在他身上,几乎语不成声:“你不走,我也不走。你救过我,我还你一命。我们没什么关系,你只要对自己好就可以了,你只要愿意自救……”

    烈火焚烧,遮天蔽日。

    火烧刺啦啦声不断,张寂在火海中抬眸,怔忡和她对望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甘州胡杨林似乎要被火吞没,天上忽有甘雨降临,浇向林中的火。

    雨声泠泠,风声呜咽,天降甘霖来灭火,所有人震撼且迷茫。许多人茫然中,疑似看到当年凉城中死去的将士们。他们不明白这是幻觉,还是当真上天有灵,英灵报仇索命。

    伯玉不平大叫:“凭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他被压倒,被江飞瑛的剑指着。

    他眼睁睁看着天上黑夜中降落的银色的雨,时而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姐夫,时而不甘心地看着凉城中竟然有人活了下来。

    伯玉喃喃:“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江飞瑛的剑刺向他心头。

    血涌出来。伯玉愤怒万分:“为什么!”

    谁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。

    江飞瑛发丝沾在颊上,泠泠沾水的眼睛恨意连连:“我为段迁而杀你。”

    伯玉眼中茫然。

    江飞瑛手中剑越刺越深,她手发抖而用力:“我知道,你也许都不知道段迁是谁。你根本不在意,他却被你害死。你也不知道,我今年试图去找过你,我这些年好多次想要杀人,却不知道自己该杀谁。

    “他本前途浩浩,本应意气风流,本应光华耀天……他最坏的结局也应该是战死沙场,而不是死于你和大魏太子的阴谋之下。

    “他本应是我夫君,本应娶我——”

    寒雨浇灭大火,伯玉气息在江飞瑛手下一点点消失。而数年隐忍之后,江飞瑛终于大哭出声。

    段迁,段迁。

    谁知道她喜欢他啊,谁在乎她喜欢他啊。她连自己都要欺骗,而到今日她才为他报仇……煎她魂熬她心的段迁,他死前,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他。

    她好像看到他站在她旁边,朝着她笑。

    江飞瑛捂脸崩溃,身后卫士和胡人的相斗变得微弱。

    霖霖雨水中,江鹭失魂地扔掉剑,看向林中被雨浇灭的那些火。他好像在夜雾中看到无数沉默的将士,匿于大火中。有的跪地有的阖目,他们最终都会被火海吞没。

    一切如梦似幻光影憧憧,他们在大火中背过身,二二两两说笑着携手长歌。

    恶天不佑人,生死去来,凡人不过是草棚傀儡,为何有些人的生死让人念念不忘?他们朝他摆手,笑嘻嘻和他说话一如昔日:

    “小世子,再见啦。”

    “小世子,忘了我们吧,放过我们吧。”

    “小世子,好好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他们在大火中走远,江鹭趔趄追上前却拦不住。而大雨中,他撞上面前的小娘子。他模模糊糊地低头看她,姜循面容白净衣裙沾雨,仰着脸望他。

    这实在像幻觉。

    他分不清楚。

    他伸手颤巍巍抚摸她,他抚摸到她面颊,都不知真假。江鹭喃声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姜循站在雨中,仰望着他:“是‘神仙醉’。”

    雨水覆盖一切,姜循的声音极轻又缥缈:

    “你在东京销毁‘神仙醉’,但是在捉拿贺明的时候,我知道那是‘神仙醉’后,特意留了一点,以作备用。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要拿来做什么,我以为我可能会用来对付我爹,对付暮逊。但是我没有用,我今天才用。

    “这些天,我日日去医馆,不是伯玉以为的治病,而是找大夫想法子,问能不能把‘神仙醉’散在空气中。我只有那么一点‘神仙醉’,我必须要它发挥作用。被碾成粉末的‘神仙醉’用来闻而不是口服,效果被打折,而我猜伯玉约我私会,会早早在胡杨林中安排好人手。

    “他的人手远比我布置的早,所以他的人手会吸入更多的神仙醉。只要我和郡主在我们意识模糊前杀掉伯玉就好了。伯玉以为我在茶水中下毒,他错了,我没有在茶水中下毒,我在胡杨林的树叶上抹了‘神仙醉’。

    “今夜风大叶摇,我要他们死在今夜。”

    大雨之中,江鹭颤声哑然

    (),仍是喃喃:“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姜循低头。

    他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▉[()]▉『来[]。看最新章节。完整章节』(),她的眼睛中蒙上了一重薄薄的水汽:“我猜你走不出那一夜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抛弃了你,我把你永远留在了那一夜,让你一直走不出来。我知道你手指一直会紧张时发抖,知道你精神紧绷时情绪会走入极端,知道你过得很不快乐。

    “我还知道你从东京救我出去后,你其实早就想好自己的死路了。你说让我救你,可你根本不觉得我有法子救你。你只是给我理由活下去,哪怕为你报仇哪怕忘记你放弃你,你都只是想我活着而已。

    “可是——”

    姜循握着匕首的手在发颤:“阿鹭,我不要你永远被留在那一夜。我要带你走出来。”

    江鹭怔怔低头,看她眼睫落水,看她声音哽咽。

    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真实,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正在受到“神仙醉”的影响。可无论真假,他都情难自已,心神欲碎又情不自禁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姜芜终扶着张寂逃出火海,而小吏们等候在外,哪里肯这样放过张寂?

    他们露出狰狞的面孔,在姜芜放松又惶恐的时候,拔出匕首在深巷中扑来。

    他们要杀张寂,姜芜惨声:“不要——”

    夜色好深啊,他像融化的雪水一样被火被刀被夜所吞,而她飞蛾扑火,张开手臂,宁可那匕首落在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夜间风凉,发丝扬起。

    极轻的一声砰,有人自后而来抱住她,将她身子一旋,挡过那一杀招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凉城中战局惨烈。

    简简在铠甲下脚步沉重,热汗淋漓,浑身发抖。天为何一直这么黑,天边鱼肚白何时才能到来?

    天亮就好,天亮就好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甘州胡杨林大雨中。

    江鹭和姜循面对面而站,他睫毛淅淅沥沥,如雨中青檐般,其下清水眼眸让姜循一目不错。

    姜循微微发抖,看着江鹭在出神。

    他脸色青白又被烧得绯红,神志混乱又头重脚轻,周身遍冷又遍热,江鹭迎着姜循的仰望,感觉自己置身幻境。

    二年的爱恨。

    四年的怨恼。

    二年的冤屈。

    数年的筹谋。

    他的记忆停留在凉城夜火中,一遍遍看着故人在火海中化为烟灰。他为此煎熬痛苦,他走不出凉城。可与此同时——

    他的血泪爱恨都和姜循有关。

    伯玉的喃声“为什么”消失在雨水间,胡人们终于尽数被扣,却有一人挣扎出来,一匕首朝姜循挥来。

    江鹭忽然回神,目光锐利。

    他抱起姜循离地,带着她的腰身旋转一圈,他伸手握住那把砸来的匕首。二人侧过脸,气息寸息间,目光擦过对方。

    姜循湿漉漉的衣襟贴在他袖间,寒风冷雨包裹二人。

    为什么呢?

    江鹭贴着姜循的脸颊,带她一同抓过那匕首,朝敌人心脏扎去——

    “救你即救我。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蜀地县城的深巷中,张寂带着姜芜,手上一同染上了血——

    “爱我则爱你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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