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叔玉回家吃过饭,在院里踱步，将要说的话回忆数遍，然后去敲他父亲的门。</p>

    霍钧年老眼花,但每日必读书。年龄越长，读书时间越长。</p>

    他的脑子像一个巨大的活体书库,能从天子的言语里，即时找到出处，以此体悟圣意。</p>

    家中两个哥哥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，也有每日看书的习惯。只有霍叔玉，因在翰林院任职，书都看够了，下值回家，从不翻书。</p>

    他在书房外边候了会儿,屋里没回音,他好耐心，又叩门等信。</p>

    七次过后，书房里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。</p>

    “进来。”</p>

    霍叔玉进门,还没开口,就被霍钧截住了话头。</p>

    “若为你那好友来,那便不必说了。能保住他的,只有他对皇上的衷心。”</p>

    霍叔玉满腹拍须溜马的话都堵住了，他望着霍钧脸上杂乱无律的皱纹,想到谢星珩的话,很不可思议，试探着问：“爹，听说你爱听别人夸赞？”</p>

    霍钧抬眸，没为此动怒,反颇感有趣：“沈大人说的？”</p>

    能被霍钧称一句沈大人，满朝文武，也就一个沈钦言。</p>

    霍叔玉点头。</p>

    “应该是他。”</p>

    霍钧摇头，话不达意：“人总要有个缺点，叫人钻空子。”</p>

    霍叔玉听出弦外之音了。</p>

    他爹真的爱听夸赞。</p>

    霍叔玉小夸了一句：“父亲英名，儿子受教。”</p>

    霍钧定定看他，不知是被小儿子的拍马屁水平逗笑了，还是被他夸笑了。</p>

    总之这位常年古井无波的首辅大人，唇角微微扬起，轻轻笑了声。</p>

    “我会把你调任到都察院。你要走这条路，只这个水平，是没法在官场混开的。”</p>

    以后，没有首辅爹给他撑腰了。送他去都察院，叫沈钦言教一教。</p>

    作为回报，霍钧不会为难谢星珩。</p>

    霍叔玉向他请教：“沈大人为什么对谢敬之那么好？非亲非故的。投缘吗？”</p>

    霍钧起身，收拾桌案。霍叔玉过来帮他，锲而不舍，又追问了一句。</p>

    他这点跟他两个兄长完全不同，他一点都不怕霍钧。</p>

    霍钧撒手，双手背在身后，看儿子给他收拾桌案，又听一句没水平的墨宝夸赞，嘴巴严紧，一字不漏。</p>

    -</p>

    沈家。</p>

    晚饭时间，书童墨尘带着谢星珩准备的食盒，以及一封信件，送来沈家。</p>

    他是沈钦言调给谢星珩用的书童，本职之外，还会负责送信、送东西，在两府之间往来。</p>

    食盒里都是些家常小菜，另有一大盆滋养汤羹。</p>

    谢星珩这两年送食盒的频率高了，大概是一周两次，一次营养汤，一次食疗煲。</p>

    偶尔有信件，但信里写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，看不看都无所谓。真有要紧事，谢星珩会直接上门。</p>

    这个食盒，更像是晚</p>

    辈对长辈的关心。</p>

    又或者是聪明人之间的默契。</p>

    赵管家熟练接过食盒，把家仆都撤出主院，亲自布菜。</p>

    他准备了两副碗筷。在江府做书童的墨尘，没人招呼，自然就坐下了，与沈钦言同桌共食。</p>

    他去江府时，刚过十岁。今年十六了。</p>

    样貌长开，眉眼间有三分像沈钦言，但脸型更加柔和。一个男子，长了一张标准的鹅蛋脸。</p>

    外貌过于柔和，作为书童，又太过貌美。</p>

    他陪沈钦言吃着饭，期间没多的言语。</p>

    沈钦言似乎没胃口，没吃两口就放下筷子，等墨尘吃完，他问：“你想见你娘吗？”</p>

    墨尘顿了下，没言语，自顾端茶漱口。</p>

    沈钦言说快了。</p>

    墨尘没明白：“谢大人都升官了。”</p>

    还是入阁的辅臣，更不能随意离京。</p>

    沈钦言表情略有讥嘲：“这世上有什么是长久的？”</p>

    墨尘依然不懂。</p>

    沈钦言不解释，只说：“你无须与他共患难，让你走，你就走。”</p>

    墨尘问：“如果我想赌前程呢？”</p>

    沈钦言表情不变：“你连谢敬之的困局都看不明白，入场下注，就是一个死字。”</p>

    墨尘没吭声，看唇角抿起的弧度，分明是犯倔。</p>

    沈钦言心硬如铁：“跟你娘团聚、下地狱的前程，你只能选一个。”</p>

    -</p>

    常府。</p>

    常夫人摆了三桌家宴，宴后常如玉叫几个孩子去武器库，选一件心仪的兵器，也看看铠甲的样式。</p>

    “铠甲样式选定就不能改了。”</p>

    摆在武器库的兵器有两种，一种是遍身刀口血迹的旧兵器，它们与斑驳的旧铠甲配套。</p>

    一种是同款的新兵器。</p>

    铠甲没有新的，在祖辈用过的样式里选，再根据各人的体型定做。</p>

    常家小辈里，只有常如玉的长子、幼子有铠甲。余下都是其他兄弟家的。</p>

    过惯了和平日子，各房都忘了祖训，一年年的拖延，舍不得送孩子去战场，也舍不得让他们平时多习武。一个个的，啃啃兵书就算交差。</p>

    常如玉对他们没有大指望，只跟他们说：“我们常家世代武将，这回兵演把你们带上，你们别叫屈喊冤，也别找借口不去。</p>

    “我不要你们的命，也不要你们的血，但我要你们记住战场残酷。你们不想死，不想后辈子孙埋于战土，就都争气点。文不成，武不就，不是我常家男儿。”</p>

    他侧身让步，让这些小辈们进屋挑选。</p>

    武器库的三面墙壁上，挂着常家武将们的画像。</p>

    有一副铠甲后边没有画像，铠甲也没有那么多的斑驳血迹和砍刺痕迹。</p>

    那是常如玉的铠甲，等他百年之后，也会将画像挂在这里。如先辈一样，看着家族后辈，来选铠甲武器，护大启江山。</p>

    他的长子领头点香，做了示范。</p>

    选中哪一副铠甲，就给哪位先祖上香。</p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<a style="font-size:16px;" href="javascript:%24('body,html').animate(%7BscrollTop:0%7D,100);">↑返回顶部↑</a>

    请英灵，回我身。</p>

    -</p>

    京城江府。</p>

    一家人吃过晚饭，江知与被庭哥儿叫到屋里说悄悄话。</p>

    他有心事想跟爹爹说。</p>

    江知与看他小脸板着，便也有严肃认真样。</p>

    庭哥儿跟江知与说：“爹爹，我感觉父亲不如以前喜欢我……”</p>

    他鼓足了莫大的勇气，随着字词增多，眼睛里的水汽也愈发浓厚。话落，还有眼泪珠子跟着掉。</p>

    江知与心里揪着发紧，他蹲在庭哥儿面前，给他擦擦脸，又抱抱他，然后望着他眼睛说：“你爹是怕你以后被人欺负。”</p>

    家中两个小宝长到这么大，所见委屈无非是家中摩擦的小事，或者是读书时挨了训斥，跟好友有点小误会，兄弟之间有点争执。</p>

    庭哥儿吸吸鼻子，问：“像谢川哥哥一样吗？”</p>

    他听说谢川在国子监被人欺负了，还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欺负，具体又是什么样子的。只知道被人骂了。</p>

    江知与说：“比挨骂更难受的，是让你想要的都得不到，想保的都留不住。你可能会很久见不到亲人，也可能吃不饱穿不暖，被人冤枉，被人抢走你喜欢的东西。也可能会亲眼看着家人被欺负，而无能为力，笑脸相迎。”</p>

    这些话，江庭听得懵懂。</p>

    他知道很久见不到亲人的苦处，他好久没见到爷爷们了。</p>

    他也知道家人被欺负的无力。比如谢川哥哥被欺负，他跟哥哥嘀嘀咕咕好多天，他们连国子监的门都进不去。</p>

    顾家大哥带着他们过去，他们看着国子监出来的人都比他们高，比他们壮。心里怕怕的。</p>

    江庭把不懂的话绕过，自然有了个逻辑。</p>

    原来被人欺负，还能很久见不到亲人。</p>

    所以父亲跟爹爹，也被人欺负了。</p>

    他扁扁嘴，似乎做了天大的决定，问话时，嘴唇都在抖：“那吃苦有用吗？”</p>

    江知与心间一片酸软，他揉揉庭哥儿的脸颊。</p>

    “傻孩子，你爹也舍不得你吃苦。你做好学生的本分就够了。”</p>

    庭哥儿望着他，突然凑过来，在江知与脸上亲了下。</p>

    小郎君长大了，跟爹爹亲近会害羞。</p>

    他扭捏着说这是儿子的本分。</p>

    江知与蓄在眼中的泪水，被他勾落。</p>

    书房里，谢星珩正在纸上狂书。</p>

    他大部分时候想事情，只在脑子里过。</p>

    少数极为棘手的事，会写手稿，将乱七八糟的杂思都写下来，然后一点点梳理。</p>

    梳理时，某些字词、事件，可能会串联到某些被遗忘的记忆，进而引发新的想法。</p>

    他升官这件事太不正常，他在外还能稍有放松，让人看不出端倪。回家之后，这些压力就倾泻而来。</p>

    书房的门开了一道缝隙，发出“吱呀”声。</p>

    谢星珩抬眸，</p>

    第一眼就看见了在外探头探脑的岚哥儿。</p>

    岚哥儿跟他眼神对上，立即露出甜甜笑意：“爹，我能进来吗？”</p>

    当然能。</p>

    谢星珩放下毛笔，朝他招手。</p>

    “怎么就你一个人？弟弟呢？”</p>

    岚哥儿背着小书包，拿着两个高筒瓷杯，走路小心翼翼，过来递给谢星珩一杯，他又把满杯的奶茶喝掉一大口，才跟谢星珩说：“弟弟有事找爹爹，我就出来了。”</p>

    谢星珩今晚没胃口，饭都没吃，回家就闷在书房里。</p>

    岚哥儿喝一口奶茶，踮脚把瓷杯放在书桌上，从他的小书包里往外掏东西。</p>

    里边一份功课都没有，全是好吃的。</p>

    有谢星珩常在外头买的肉夹馍，还有家里新蒸的花卷。岚哥儿还拿了些零嘴。一些软糖、果干、肉干、小鱼干。</p>

    他不知怎么拿的，还用油纸包了只大鸡腿。摸着还热乎。</p>

    “爹，你吃饭。”</p>

    谢星珩摸摸他头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。</p>

    他望着甜乎乎的岚哥儿，感叹生命真是奇妙。养育一个孩子，看着他从霸道性急，一点点变化，慢慢懂得一些道理，知道体谅父亲不易。</p>

    还不十分明白孝道的孩子，有着自己的理解，孝就是对父亲和爹爹好。</p>

    他肯拿出他的好东西，来哄父亲吃点。</p>

    谢星珩借着分鸡腿掩藏眼底酸情。</p>

    原来父爱也会常觉亏欠。</p>

    谢星珩想着如今的局势，再想想林庚的承诺，他撕下一块鸡腿肉，递给岚哥儿，喊他的小名：“我们天玑宝宝以后想做什么？”</p>

    岚哥儿两口把鸡腿肉吃了，看吃相，这只鸡腿是他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来的。</p>

    谢星珩扬唇轻笑。</p>

    岚哥儿有些不好意思：“爹，我发现我不是很喜欢读书，也不特别想骑马。我想跟宋游哥哥一样，可以到处走走。这样我能常回去看看爷爷们，也能经常往返京城，不让你们寂寞。”</p>

    谢星珩差点被他说哭了。</p>

    有些孩子，是来讨债的。</p>

    讨一些眼泪的债。</p>

    这也太戳心窝子了。</p>

    岚哥儿怕谢星珩不当真，把他之前说过的话，又说了一遍。</p>

    “爹，我能吃苦的。宋游哥哥吃的苦，我都能吃。你跟爹爹要舍得我。”</p>

    谢星珩不舍得。</p>

    哪个孩子都舍不得。</p>

    没人说要吃苦头，才能一家团聚。</p>

    谢星珩又分他一块鸡腿肉：“你听爹的话，小孩子家家的，该学学，该玩玩。爹能让你吃苦吗？你可是我们家的小甜宝。”</p>

    一个人的核心性格很难改变，岚哥儿脾气硬，他要哄着捧着来，把他夸开心了，他自己会背上小包袱，做什么都有个约束。</p>

    说他是小甜宝，他就扭捏着笑。脸颊上都笑出了小梨涡，甜滋滋的。</p>

    “那爹也不要太累，饭还是要吃的。”</p>

    谢星珩端起奶茶，猛灌一大口。</p>

    “好，岚哥儿说得对，爹听你的。”！</p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<a style="font-size:16px;" href="javascript:%24('body,html').animate(%7BscrollTop:0%7D,100);">↑返回顶部↑</a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