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北陆端着宵夜回到房间的露台上时,俞夕已经趴在温泉里睡着了。

    水边的美人鱼双眼紧闭，乌黑的发丝衬着雪白的皮肤，整个人安静又乖巧。

    顾北陆的把宵夜放下。他的动作很轻,但俞夕还是醒了。

    小人鱼揉了揉眼睛，抬起头，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。

    夜色已深,在月光的笼罩之下，顾北陆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。俞夕睡眼惺忪地对着他笑了笑,刚才的紧张和害怕突然就消失了。

    只是一个简单的对视,似乎又把他们带回了八年前。

    那年在沙滩上的初见,就是这样一个对视,短短几秒，顾北陆就决定把他带回家。

    这个笑容,顾北陆已经四年没见过了。

    他以为他永远都见不到了。

    此时他心下软成一片,弯下腰,伸手揉了揉俞夕的头发：“吵醒你了？”

    俞夕这次没有躲，只是摇了摇头：“没有,刚冬眠完,不困，就是等你等无聊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在等我？”顾北陆的心脏又被一击，喉结上下滚了滚。

    分别四年后的重逢，就像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夜晚,回家后能看见最挂念的人,一切都充满着希望。

    仿佛四年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。

    俞夕吸了吸鼻子，问他：“你不想知道，我为什么走吗？”

    顾北陆说：“如果你想说，我就想知道。”

    只要俞夕在,以前的事情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？

    但俞夕不这么认为，他本就不像顾北陆那么会藏事，一丁点儿秘密都藏不住。而且，他知道顾北陆肯定是想问他的，只是不想给他压力。这件事，怎么说都是他的错，他还是要认错。

    “我是人鱼，本来就是。”他看着顾北陆，丝毫不隐瞒，“只是我当时不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他八年前被海浪冲到了顾家附近的沙滩上，那个时候他也以为自己是人。在做人类的那四年里，顾北陆一直帮他查身份，但哪怕是以顾上将的资源和权力，也追查不到蛛丝马迹。

    他曾经听见有人提醒顾北陆，他们怀疑他的身份，让顾北陆提防着点他。当时他很生气，但后来的事情证实，他的确值得怀疑。

    他就是人鱼一族派到陆地上执行任务的。他们人鱼一族百年之前遗失了定海黑珍珠，全族苦寻近百年，终于在最近十年找到了去向。

    黑珍珠百年前被海盗掠夺，后来几经易手，辗转到了顾家，一直被收藏在顾宅里。他们需要派一条人鱼卧底到陆地上，想办法拿回黑珍珠。

    俞夕就是那条被选中的人鱼，在喝下了巫师调制的魔药之后，鱼尾暂时变成了双腿。是药二分毒，这种会引起身体变化的魔药，副作用更是因人而异。俞夕被送到海滩上之后，因为药性发作，失去了记忆，所以在二年多的时间里，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任务在身。

    药效在第四年逐渐减退，那一年俞夕晚上经常做梦，一些记忆在

    梦中闪回。终于，他想起了他的身份。

    他感觉到身体上的变化，他需要游泳的时间越来越长，每天的饮水量也在变多。那个时候他就知道，魔药快要失效了。

    那是盛夏的一天，俞夕在烈日下待了十五分钟就中暑了。医生说，他的中暑症状比一般人要严重，顾北陆闻讯从军|队赶回来，在他床边寸步不离，端水喂药，两天两夜没合眼。等俞夕终于恢复一些体力时，他才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俞夕记得，顾北陆明明满眼疲惫，但看见他醒来的一瞬间，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，将他的手扣在自己的手掌中，小心翼翼地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。

    俞夕不忍心让顾北陆伤心，但又忍不住问他：“如果有一天，你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，你会难过吗？”

    顾北陆只觉得他是病糊涂了，轻声哄着人：“不要胡思乱想，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最好的。”

    俞夕默默叹了口气，心里特别不是滋味。

    当天晚上，他的人鱼属性彻底觉醒，强大的疗愈气息让整座顾宅里的人都陷入了深度睡眠。

    而当他半夜从梦中醒来，望着镜子里的自己，摸了摸耳后已经长出的鳃，知道时间到了。

    那几年，顾家上上下下都已经把他当成主人，所有的门禁密码他都有，所以轻而易举就从保险库里拿到了黑珍珠。

    “那颗黑珍珠，只有放回海底的黑珍珠贝中，才能发挥它原有的能量，能滋养海底万物。”俞夕低着头，他的纠结一点儿都不比四年前少，“所以，对不起……我骗了你，东西也是我偷走的。”

    他欠顾北陆和顾家一个道歉，四年前没说出来的话，现在终于说出来了。

    顾北陆看着他，久久不语，久到俞夕以为他是太生气，气到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，我不该骗你。”俞夕垂下脑袋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。这件事本来就很气人，顾北陆生气也是应该的。

    又过了好一会儿，他的视线中出现了顾北陆的大手。他抬起眼，顾北陆拉过他湿漉漉的手，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一圈涟漪。

    “小骗子。”顾北陆声音有些干哑，但语气中只听得出宠溺，“真是一个小骗子，我当时怎么没看出来。”

    小骗子俞夕正歪头看着他，读不出他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。

    顾北陆看着他，很在意地问：“除了这个，还有什么事骗了我吗？”

    从来没有人敢骗他，也从来没有人骗得了他。

    只有俞夕，唯一一个从头到尾把他骗得团团转的人，也是唯一一个他完全不舍得怪罪半点的人。

    真是可恶。

    俞夕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，摇了摇头，说：“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顾北陆又问：“那你说喜欢我，这件事是真的吗？”

    俞夕抿着嘴唇，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他很喜欢顾北陆，在沙滩上看见的第一眼就喜欢。所以当他想起自己的身份时，内心挣扎了好久。

    顾北

    陆眼神变了变，眼底闪过一丝喜悦，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，带着点不安问：“那为什么不回来找我？你明知道，我不会为了一颗珍珠责怪你。”

    何止一颗珍珠，只要俞夕想要，他连月亮都能摘下来送到俞夕手中。

    他很担心，俞夕这几年是不是吃了苦，是不是没有人身自由，被困在海底。

    温泉池里的大尾巴轻轻摆了摆，水面上开出了波光粼粼的水花。

    俞夕眼神有些局促，又无奈又委屈：“我怎么回来找你，你最讨厌人鱼了。”

    若不是顾北陆不喜欢人鱼，他也不会四年都不敢上岸一次。

    他拿回黑珍珠之后，变成了人鱼族的大功臣，得到了全人鱼的尊敬和无尽的财富，但他一点儿都不开心。

    他甚至去求了巫师，让巫师再给他开一副魔药。但巫师是个有良心的巫师，告诉他那药的副作用太大，一生顶多只能用一次，否则后果不可估量。

    顾北陆听见这个解释，愣了许久。

    不给反应就是默认，俞夕更委屈了：“我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我了。不管怎么说，我都有错，既然又落到你手上，要怎么处置随你便吧。”

    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，只希望顾北陆念在旧情上，不要让他死得太痛苦。

    顾北陆捏住他的下巴，把巴掌大的小脸抬起来：“怎么处置都行？”

    俞夕一双杏眼湿漉漉的，下了很大的决心，咬着牙点了头，可怜极了。

    顾北陆放开他的手，起身走回房间。

    手上的温度突然消失，俞夕觉得夜风有点儿凉，赶紧把手放回温泉里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顾北陆去干嘛了，但心里有些忐忑。

    两分钟后，顾北陆又回来了，单手插在裤袋里，单膝下跪在温泉池边，又把俞夕的手从水中捞出来。

    俞夕奇怪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顾北陆捏了捏他的手，像宝贝一样捧在自己的手里：“既然怎么处置都行，俞夕先生，你愿意跟我结婚吗？”

    俞夕：？？？

    他的反应在顾北陆的意料之中。

    为了给他时间，顾北陆又重复了一遍：“跟我结婚吧，好吗？”

    俞夕眨了眨眼，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，又摸摸自己的：“也没发烧啊。”

    顾北陆失笑：“我没昏头，我很清醒。”

    但俞夕十分疑惑：“你就是这么处置我的？”

    “还有什么方法，比这个更残酷吗？”顾北陆低头在他手上吻了一下，“这样就能永远把你拴住，你再也跑不了了。”

    俞夕觉得他不可思议：“可你是人，我是人鱼啊……你又不喜欢人鱼。”

    “夕夕，我以前说不喜欢人鱼，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人鱼。除了你之外，我没什么喜欢的。”顾北陆直到今日，才尝到了后悔的滋味。如果他没有对俞夕说过不喜欢这不喜欢那，没有对俞夕说过讨厌人鱼，那俞夕就不会四年都不回来找到，他们就不会分开四年。

    “所以……你不讨厌人鱼了？”俞夕尾鳍又不自觉地在水中摆了摆。

    “不讨厌。而且，我还很爱我面前的这条美人鱼。”顾北陆其实早就有所猜测，俞夕可能不是人类。从当年查不到俞夕的出身开始，他就有这个猜测。但是不管俞夕是人是人鱼还是别的物种，他都爱。

    他早该让俞夕知道这一点。

    俞夕怔了片刻，不管是八年前还是现在，他丝毫不会怀疑顾北陆说的每一句话。顾北陆要不就一言不发，说出的话肯定不会骗他。

    他对顾北陆的信任，从第一天到现在，从来没有变过。

    顾北陆的目光太炙热了，看得他脸上一片火辣。

    他视线突然瞥到顾北陆的裤兜，故意转移话题：“你口袋里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顾北陆知道他这是答应了，把准备的戒指掏了出来，给他戴在了手指上。

    戒指跟他的手指完美契合。

    俞夕一脸惊讶：“你从哪里来的戒指？”

    “四年前就准备了。”顾北陆说，“给一个小骗子准备的，结果他跑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，他在俞夕的发顶上落下了一个浅吻。

    他的小骗子，这回跑不了了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吻，还是被这朦胧的夜色感染，俞夕心跳逐渐加速，脑袋一热，抬起头在顾北陆微凉的嘴唇上啄了一下。

    算是回吻吧，他想。

    但他不知道，他的主动对顾北陆来说是致命的一击，一下就能让体内的血液瞬间燃烧起来，烧断那根紧绷的弦。

    顾北陆红了眼，一只手扣着他的后脑勺，再次倾身吻了上去。终于尝到想念了四年的柔软，他贪心地加深了这个吻。

    俞夕无处可躲，从善如流地将眼睛闭上，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，呼吸也慢慢变得急促。

    顾北陆怎么都吻不够，仿佛要把这四年失去的，在这一晚上统统讨回来。

    温泉的热气让一切都变得潮湿，微弱的月光洒进来，映照在他们紧靠的身影上。

    顾北陆触碰到鱼鳞的那一刻，明显感觉到了鱼尾的突然紧绷。

    他安抚着他的人鱼，吻也变得轻柔，指骨分明的手指穿过乌黑的发丝，一下一下地顺着抚摸。

    原来，人鱼的尾巴，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柔软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星际1004年，发生了几件大新闻。

    顾上将不顾反对势力，发起了星历以来最大的一次改革。

    本来属于灰色地带的地下城拍卖产业，被明令禁止。那些暗中买卖稀有物种的交易，也被列入了严打名单。

    新的预算案也出台了，从这一年开始，联邦会削减星际武器的研发预算，增加自然保护领域的投入。

    物种保护协会本来是一个不受关注的小机构，每年都分不到多少经费，一直在关门的边缘徘徊。顾上将以个人的名义，给协会捐赠了一个亿，支持各项生物保护活动。

    另一件大新

    闻是，顾上将结婚了，结婚对象是一条人鱼，听说就是那个走丢的白月光。就在所有人津津乐道这段充满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时，顾北陆已经带着俞夕到私人海岛上度蜜月去了。()

    俞夕不喜欢大型婚礼，所以顾北陆就用办婚礼的钱买下了一座海岛送给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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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无所事事的人鱼躺在沙滩上喝椰子水，顾上将担心地在他身边安置了好几把大阳伞，生怕他再中暑脱水。

    俞夕甩着尾巴得瑟道：“我现在身体强壮得很，晒点太阳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他觉得现在一切都好，只有一点，顾北陆太担心他的身体了。大概是四年前那一次留下的心理阴影。

    顾北陆一把将他捞进怀里，勾了勾他的鼻子：“那可不行，我如果不把你照顾好，你们人鱼族人可饶不了我。”

    俞夕尾巴环着他的腰：“你放心吧，你现在在他们心目中形象很高大。颁布了那么多保护法，人鱼族长恨不得把你名字刻进史册里。”

    海岛的风吹得人懒洋洋的，椰树的影子在沙滩上摇曳，俞夕舒服地眯着眼，恍惚中听见顾北陆问他：“夕夕，你想回海里吗？”

    俞夕知道顾北陆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他在顾北陆怀里翻了个身，用脸蹭了蹭他的手：“其实这几年我在海里时，一直在拜访不同的巫师，就是希望他们能有办法再让我做一次人，这样我就能回到你身边了。”

    毕竟做人的那四年，是他最快乐的四年。

    不过现在好了，他能大大方方地在人类的世界当人鱼，有恃无恐。

    顾北陆一言不发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。

    他感觉到了滚烫的眼泪。

    这一刻他们都相信，再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。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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